“那你能在御前伺候,想必机灵得很,你爹娘舍得?”
“就是爹娘疼得紧,娘死了,爹病了,家里穷,奴婢背着爹进宫的。”
“那现在你爹知道吗?”
那黄门声音已不可闻:“奴婢净身前,爹来寻奴婢,被人赶了出去,他在外头跟管事的说,说拿他命换奴婢,就撞死在门前。管事的嫌晦气,恐被怨鬼缠上,可还是来晚了,奴婢在外头活不了,只得进宫了。”
息祰默默地听,直到凤仪殿就在眼前。晴空万里下的凤仪殿,缥天白云,肃仪庄严。他摆手让小黄门回去,又对左右说:“关照些他。”便硬着头皮走进了凤仪殿。
陶玉弦在重华宫的朱桥堂[ 朱桥、芍药,伏黍离之悲]住了下来,和郑绾在一处。黎玥瑶查明了这批由掖庭入重华宫的婢女底细,全是王家的心腹,便亲自指了六位照顾玉弦的起居。玉弦也十分乖巧,大多数日子里都躲在屋子里看书,住进来一二旬日,也不曾与外人打过照面。
某日春浓生荫,玉弦轻轻推开锁窗,拂动边上的枝枝叶叶,剪出一角春光来。黎玥瑶来时,见她凭窗独倚栏杆,明波在芍药花和玉弦之间流转,细碎的浮尘为这浅浅春光镀上金箔。黎玥瑶含笑连唤了两声玉弦,她都不为所动,直到黎玥瑶上前来,笑道:“真真娇客,思量什么心事呢?叫你也不回头?”
只见玉弦秀眉颦蹙,道:“姑姑,叔叔葬在哪了?”
提起黎高川,黎玥瑶骤然色变,哑声道:“天之涯海之角,东冥之外,始皇心中。那是我自认为最好的地方,我把他葬在了那里。”
玉弦不悦道:“姑姑和我打哑谜呢?”
黎玥瑶瞧着她稚嫩的脸,轻轻用丹蔻刚染好的指甲为她梳理额边的碎发,她心渐渐虚了起来,问道:“我不知道王氏送你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你半生流离,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你在外头好不好过,你住了一二十日,我也不敢问你。玉弦,这次入宫你的乳母呢?”
“她死了。姑姑也知道我一出生就父母俱亡,长了十年连说话都是高川哥哥教得。他让我叫那个分我亲生母亲恩宠又在战乱时不惜以刃刺喉才护住我的女人叫娘。姑姑怎么会知道,这两个我非亲非故的哥哥和娘,于我有多么的重要?”她抿着嘴唇,咬着牙,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来:“无权柄在手的宗亲女眷尽入上花甸,以此来警示我们这些落魄户要做好亡国之民的表率。殿下与我,多活一日,都昭示着败北。可我已经不知耻辱地活了十二年了,我也想好好活,可为什么有人要夺去对我那么重要的人呢?”
黎玥瑶稳住她道:“玉弦,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出去,不逃出去,你就见得到黎高川和你的乳母!”
“为什么?”玉弦推开她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来掩面恸哭:“我也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东宫的太子妃,千金之尊,一见我就跪,一张口就是前朝旧梦,她说起我父皇如何如何,母后如何如何,祖父又如何如何。她偷偷带我去那些故陈遗眷的宴会,我刚下轿子,那些白发老人就跪倒一片,涕泗横流,叫我公主。仿佛我不被他们同化,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得,当时我就想复国,娘不肯,日日守着我,可劝不住我,我就和太子妃商量好了,乘着东宫人多眼杂跑了。跑到了平江伯的花园里住下去,平江伯也如同太子妃一般对我礼遇有加,他和我些他策划多年的雄图大略,可我一窍不通。”
黎玥瑶忙打断她的话:“那你可还记得?”
玉弦不屑道:“我不记得。我只知道狗皇帝把娘贬到了上花甸,逼得她自裁。我只知道狗太子毒死了我的高川哥哥,让我独活在这里。我现在只想杀了他们,挫骨扬灰!”
黎玥瑶担忧道:“如此心思,当下实在大逆不道。倘若你只身刺杀他们,且不说他们随从众多,片刻不离,你一豆蔻女娘如何制衡得了他们?除非你联合平江伯,里应外合,可这样一来势必起争端。平江伯精心策划十年,想必范围甚广,届时一呼百应,又是民不聊生。玉弦,旁人跪称你是公主,你可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又如何?他们杀我父母,破我城墙,屠我子民时,可在乎过姑姑所说的?我看姑姑是当皇太子妃当久了,忘记故国事了?”玉弦擦干泪,冷笑道:“是了是了,亡不亡国你都该是重华宫太子妃,你在乎什么?”
玉弦转身就往内室跑,被黎玥瑶拉住,耐心哄道:“玉弦!黎高川同你非亲非故,我同你呢?你不过在我这住了几日,就敢和我推心置腹,那在这宫中,人心咫尺之间不可探,你这话不消骗你一两句就吐干净了。时未至而为之,谓之躁,不等你大仇得报,你先见你父皇母后了。”
“姑姑?”玉弦似乎被说动,微微动容。
“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样也不占。我何尝不想复国?”黎玥瑶指着窗外春景,道:“你不知道锦纹宫此时千里桃花,尽态极妍,哪里是这里比得了的?我何曾与你有异?泪眼观花,亦是触目风光百事非。”她说着也滚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