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的磨合与操练如火如荼,其间爆发的种种冲突与血腥镇压,早已通过各种眼线传到了广州城内官绅的耳中。
然而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卢象升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只要不把手伸进城里,便由他去。
他越是沉迷于练兵,就越证明他拿城里的局面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而官绅的虚与委蛇,宗族的公然挑衅,让卢象升彻底明白,想通过正常途径了解广东的真实情况,已是绝无可能。
当夜,独自在书房内展开了一份特殊的卷宗。
这份卷宗,纸张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封皮用明黄丝线装订,里面的字迹,一半是臣子工整的奏报,另一半,则是龙飞凤舞的朱笔御批。
这正是皇帝交给他的“广东方略图”。
他仔细地看着地图上皇帝朱笔圈出的一个个地名,以及旁边详尽的批注。
“广东之富,不在田亩,而在工商。其命脉有二,一为手工业,二为海外贸易……”
卢象升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佛山”二字之上。
他回想起临行前,年轻的皇帝在文华殿中的那番话,声音犹在耳畔:
“建斗,勿信其言,信其行,更要信朕为你指的路。去佛山看看,那里有我大明北拒强敌的根基之一。”
当时,他虽口称遵旨,心中却不免存疑。
佛山不过一镇,其冶铁虽有名,又怎能与“北拒强敌”这等军国大事联系起来?
但此刻,经历了种种,他对皇帝的洞察力已完全信了九分。
剩下的一分,他要去亲眼验证。
卢象升收起卷宗,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既然官府之路走不通,那便绕开他们,直捣黄龙!
……
两日后,卢象升一行百人皆换上寻常商贾的衣物,悄然离开了广州城,直奔佛山镇。
这,便是他以“巡抚出巡、格物致知”为名,实则摸清广东命脉系列行动的开始。
距离佛山尚有几里之遥,一股混杂着煤烟与铁腥的独特气味便已随风而来钻入鼻孔,刺得人喉咙发干。
越是靠近,这股味道便越是浓烈。
待到夜幕降临,他们登上了一处高坡。
放眼望去,远方地平在线,一片广阔的局域被映得一片赤红,无数个光点在夜色中闪铄跳跃,仿佛一片燃烧的星海,又宛如一场绵延不绝的巨大战役正在进行。
那通天的火光,将天边的云霭都染成了瑰丽的赫色。
“那便是佛山?”周朝先看得目定口呆,喃喃自语。
卢象升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同样充满了震撼。
这等景象,他在边关督战时,也只在数万大军围城,火炮齐发之时才见过。
而眼前,仅仅是一个镇!
进入佛山镇,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耳边不再有南国的丝竹软语,随之而来的是万千铁锤敲击砧座汇成的,震耳欲聋的交响。
铛!铛!铛!
那声音密集雄浑充满了力量,仿佛是大地的心跳。
扑面而来的是滚滚的热浪,即使是在夜晚也足以让人汗流浃背。
空气中,无数细小的火星随风飞舞,如同夏夜的萤火,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街道两旁尽是前店后厂的铁器铺。
店铺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铁器,从农具到炊具,琳琅满目。
而店铺的后面便是一座座大小不一的冶炼炉,炉火熊熊,铁水奔流。
卢象升一行人微服走访,深入其中。
他看到,在那些巨大的工场里,数以百计的工匠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闪铄着油亮的光泽。
他们有的奋力拉着风箱,让炉火烧得更旺;有的手持长长的铁钳,小心翼翼地从炉中夹出烧得通红的铁胚;有的则数人一组,挥舞着沉重的大锤,极有节奏地捶打着铁胚,火星四溅中,铁胚被锻造成各种型状。
更让他感到心惊的是其组织效率。
这里早已不是传统的小作坊。
在一个巨大的工场内,他看到数百名“佣工”在管事们的指挥下协同作业。
从原矿的粗炼,到铁水的浇铸,再到成品的锻打、淬火、打磨,每一道工序都有专门的局域和专门的工匠负责,彼此衔接,井然有序,其效率之高,竟隐隐有几分行军布阵的章法,令他这个宿将也为之咋舌。
他走进一间号称“老字号”的铸锅厂,老板是个精明的矮胖商人,见他们衣着不凡,便极力推销。
“几位客官,可是从北边来的?看看咱们佛山的广锅!您瞧瞧,这锅壁,薄如纸;您再敲敲,这声音,清如磬!韧而不脆,薄而不裂,传热又快,整个大明,您找不出第二家!”
老板抓起一口铁锅,递到卢象升手中。
卢象升掂了掂,果然分量极轻,锅体匀称,内壁光滑如镜,他用指关节轻轻一弹,发出的声音清越悠长,竟非凡铁可比。
老板见他识货,更是自豪地说道:“不瞒客官,咱这广锅,不止营销两京十三省,就连南洋的那些番邦,都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