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笆蕉夜雨,滴滴答答,敲在广州府的空气里,也敲在广州无数官绅的心头。
日间那场惊心动魄的街头对峙,早已如风一般传遍了全城。
卢象升的“暂且记下”,在广州城的另一端则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被鸣镝和铁骑吓得屁滚尿流的陈公子,将这桩堪称弥天的大祸带回了陈家大宅。
番禺陈氏大宅的宅邸深处,家主陈廷敬正于自己的书房内手持一对温润的羊脂白玉球,在掌心缓缓盘弄,闭目养神。
他已经年过五旬,两鬓染霜,但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无比,那是常年与风浪、与官府、与海外红毛夷打交道磨砺出的精光。
“砰!”
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被猛地撞开,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带着哭腔的惊呼划破了书房的宁静。
“爹!爹!出大事了!儿子……儿子闯下滔天大祸了!”
陈廷敬眉头一皱,眼中厉色一闪而过,那对玉球在他掌中骤然停顿。
他定睛看去,只见自己那个一向嚣张跋扈的独子陈瑞此刻面如金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哪还有半分平日里横行广州府的威风?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给我站直了说话!”陈廷敬沉声喝道,声音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陈瑞被这一喝吓得一个哆嗦,勉强撑着书案站起身来,牙齿还在咯咯作响:“爹,今日……今日在街上,儿子跟人起了冲突,险些让家丁动手打的那个后生,他…他就是新来的钦差巡抚,卢象升!”
“啪嚓!”
一声脆响,陈廷敬掌中那对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球应声而碎,化作数块散落在地面上。
这位久经风浪、见惯了生死的海上枭雄在听闻此言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从太师椅上霍然弹起,身形巨震。
卢象升!
这个名字,这几日如同乌云一般压在所有广东官绅的心头。
新皇登基雷厉风行,这位新任的巡抚更是天子近臣,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还带着几千如狼似虎的京营兵马南下。
所有人都还在观望,还在揣测,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位新官的底线。
可自己的蠢儿子竟然在第一天就一头撞了上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怕不是就要烧到自家门楣上来了!
陈廷敬只觉得胸中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若真是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他来回踱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脑中飞速盘算。
道歉?如何道歉?送礼?送什么礼才能平息一位钦差的雷霆之怒?
片刻之后,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恢复了枭雄的果决:“来人!速去库房取五万两雪花银票,再将我书房里那尊西洋自鸣钟包好!福伯,你亲自带人,不必备马,备轿!就去巡抚大人下榻的贡院!”
陈廷敬的声音掷地有声,他想明白了,既然躲不过,那就得把姿态做到最足!
光明正大地在广州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去赔罪!
这样既显诚意,也能让全城官绅都看看,他陈家是如何化解这场危机的。
是福是祸,在此一举。
陈府老管家福伯乘坐着一顶青呢小轿,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抬着蒙着红绸的礼盒来到了卢象升暂时下榻的贡院门前。
此时贡院外围早已被卢象升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戒严了起来。
那些亲兵个个顶盔贯甲,手持长枪,身姿挺拔如松,沉默地矗立着。
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与广州城内平日的繁华靡软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见惯了自家松散护院的福伯心头一凛,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他被一名身形魁悟的亲兵队长拦在门外数丈远处,那人正是白日里的周朝先。
福伯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躬着身子递上拜帖和早已写好的道歉信,满脸堆着谦卑到近乎谄媚的笑容,极尽恭谨地说明来意。
周朝先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用眼角的馀光扫了一眼礼盒与福伯,便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家大人有令,钦差巡抚行辕,概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福伯一听这话,魂都快吓飞了。
见都不见,这就严重了!
他知道,今日若不能将这份“心意”送进去,陈家明日怕是就要大祸临头。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体面了,一个箭步上前,差点就跪倒在地,几乎是哀求道:
“军爷,军爷,还请通融则个!我家老爷是真心悔过,绝无半点虚假,万望大人能给条活路!这……这里有五万两银票,不成敬意,还请军爷代为转达!这尊自鸣钟,乃是西洋奇物,并非金银俗物,只求能放在大人案头,聊作摆件,让我家老爷心安呐!”
他说着,已是冷汗直流,声音都带着颤音。
周朝先闻言眉头一皱,目光终于落在了福伯身上,眼神锐利如刀,看得福伯心头一颤。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指令,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