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新设的临时皇明安都府衙门。
此地前身乃是某个不识抬举的勋贵的一处别业,如今已然换了人间。
往日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皆被森然的公与肃杀的校场取代。
飞鱼服的锦衣缇骑往来其间,步履匆匆,构成了一幅秩序井然却又令人望而生畏的画卷。
总督公房内,安都府总督田尔耕的心情便如窗外那六月的天光一般,明媚而炽热。
他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手中捏看一盏上好的雨前龙并,茶汤碧绿,热气氮盒,在光束中袅升腾,散发出清幽的豆香。
在他看来,这新生的安都府便是他亲手淬炼的一柄绝世凶器。
他自信自己已经将这柄帝国最锋利的刀擦拭得亮,寒光四射。
未来,可期。
田尔耕呷了一口茶,感受着那份甘醇在舌尖化开,胸中豪情万丈。
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打断了他的遐思,一名亲卫在门外躬身禀报:“督帅,宫里来人了。”
田尔耕眉头微皱,放下茶盏:“何人?”
“是—是王公公。”
王承恩?
田尔耕心中一凛。
王承恩乃是皇帝身边最贴身的乾清宫大太监,素来寸步不离,他亲自出宫,绝非小事他正欲起身相迎,公房的门已被推开。
王承恩一身宝蓝色贴里,面容素净,径直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没有平日里那份标志性的温和笑意。
“田督帅,”王承恩省去了所有繁文节,开门见山,“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前往文华殿觐见,不得有片刻耽搁。”
这语气不象是传旨,倒更象是传讯。
田尔耕的心瞬间沉了下去,那杯尚温的龙井仿佛在倾刻间化作了冰水,浇得他心头一寒。
“王公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探着问道,“不知陛下如此急召,所为何事?
也好让下官心中有个准备。”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在过去,这种眼神足以换来王承恩几句隐晦的点拨。
但今日,王承恩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眼晴里,此刻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咱家不知。”他垂下眼帘,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田督帅,陛下在等您。”
田尔耕飞快地在脑中将近期所有经手的大事过了一遍。
辽东的战报?一切平稳。
江南的税收?正在清缴。
新军的编练?进展顺利。
他想不出任何一个环节足以让皇帝动用王承恩,以如此郑重其事的方式来传召自己。
未知,才是最深的恐惧。
他不敢再有丝毫迟疑,立刻起身,厉声道:“来人,为本督更衣!”
换上那身代表着武职荣耀的麒麟补子朝服时,田尔耕只觉得衣衫下的肌肤竟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怀揣着巨大的疑问与愈发浓重的不祥预感在王承恩沉默的引领下,快步登车,驰向深宫。
当田尔耕踏入文华殿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所有的不安都应验了。
皇帝背对着他,似乎正在研究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田爱卿,你来了。”
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让田尔耕的后心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连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安都府总督田尔耕,叩见陛下!”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清冷的月光落在了田尔耕的身上,他伸手指了指那堆散落在密匣旁的卷宗。
“你来看看这些东西。”
田尔耕心中一颤,不敢违逆。
他膝行几步上前,目光触及那些卷宗的瞬间,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无人色。
那本《漕粮运输耗折定例》。
那本用赤金烫出“公中”二字,记录着无数罪恶名字的帐册。
以及,那张伪造得惟妙惟肖,盖着一方“御用之宝”伪印的“内帑采办”公文。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喻喻作响。
完了。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作为执掌天下侦缉大权的总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三样东西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而他,作为应该为皇帝洞察这一切的耳目,对此竟一无所知!
就在他心神俱裂之际,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静,却字字诛心。
“朕曾以为,陕西大灾之时,他们能输送粮秣,是已知悔改。”
“朕曾以为,他们补缴上那九百万两税银,是心怀敬畏。”
朱由检步到田尔耕的面前,眼神中带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讥讽的意味。
“田爱卿,你当时亦在场,你是否也觉得,朕可以对他们稍稍放过?”
这一问,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田尔耕的心里。
他记起来了,当初正是他与温体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