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松江府,与金陵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暑热金陵的暑气带着曾为帝都的雍容,沉闷而厚重,熏得人筋骨酥软。
而松江府的暑气则混杂着大海的咸腥与方千商船带来的浮躁,是那种即便浸在水里,骨子里依旧透着一股燥热的喧嚣。
华亭县港口墙橹如林,人声鼎沸。
数不清的脚夫赤着黑的脊梁,扛着来自西洋、东洋、南洋的奇珍异货,汗水淌过之处,在码头的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道瞬息即逝的湿痕。
新设的市舶司衙门外车水马龙,各国商贾、牙行买办往来不绝,那股子混杂着金银与香料的独特气味,几乎成了松江府一张无形的招牌。
然则,与这片喧腾仅隔着两条街巷的一处隐秘宅邸内,却是一片足以让针落可闻的压抑寂静。
宅院不大,却极为雅致。
一株老槐树屏蔽了半个院子,蝉鸣声被隔绝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之外,显得遥远,听不真切。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夏日的浮光。
魏忠贤正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新瓷茶杯杯中是今年刚从武夷山送来的大红袍,汤色橙黄明亮,散发着馥郁的兰花香,他将茶杯凑到鼻端,闭目轻嗅,神态悠闲得仿佛一位早已告老还乡的富家翁。
只是,他那双偶尔睁开的眸子里,审视与疲惫交织成的复杂光芒却如鹰集般锐利,轻易便能刺穿人心底最深处的伪装。
在他的下首,东厂掌刑千户李朝钦正垂手侍立,他的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态度躬敬到了极点,但那微微颤斗的指尖与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志忘不安。
李朝钦已在这里站了足足一灶香的功夫。
魏忠贤不说话,他便不敢动,甚至不敢调整一下呼吸的节奏。
终于,魏忠贤将茶杯轻轻搁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清淅得仿佛一道惊雷。
“朝钦,”魏忠贤的声音不咸不淡,带着一丝老人特有的沙哑,“这几日,市舶司那边可有什么新鲜事?”
这问话看似闲聊家常,李朝钦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回干爹的话。松江市舶司自开设以来,一切皆按陛下钦定之新法运行。关税日清日结,税率分门别类,清淅明了。西洋红毛、东洋倭人,乃至南洋诸国的大小商船无不遵从。偶有不法之徒,欲循旧例行贿走私,皆被镇抚司的缇骑当场拿办,绝无宽纵。”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由衷的钦佩:“陛下此番“开海”大计,实乃神来之笔。短短几月,松江一地入库之税银,便已超过去岁江南诸关税半年之总和!
更重要的是,朝廷立下了规矩,商路便归于朝廷掌控。长此以往,我大明国库之丰盈,将远迈历朝历代!孩儿以为,干爹您坐镇松江,实乃陛下信重之举,有您这尊大佛在此,那些心怀回测之辈,连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
这番回话,每一个字都踩在了点上,既是下属对上官的述职,又是义子对义父的表功,更是太监对皇爷的颂圣。
一套流程走下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已然是这权力场中浸淫多年的老手才能打磨出的不二圭桌。
李朝钦心中稍定,以为能换来魏忠贤一丝赞许的微笑。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一声冰冷的轻哼。
“哼。”
魏忠贤眼皮都未抬,声音却陡然转寒,如腊月的冰棱,“议的是国事,对面坐着的,便是司礼监掌印。这个规矩,还要咱家教你么?”
李朝钦心头猛地一颤,他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再次躬身,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徨恐:“是!属下失言!回掌印太监,属下方才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魏忠贤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只看到了表面,”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慢条斯理,话语却如利刃出鞘,“你以为,皇爷让咱家来这松江府‘督军”,真是因为离不开咱家这点老手段,非要我亲自来镇场子?”
李朝钦不敢答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魏忠贤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洞穿世情的魔力,在小小的厅堂内回荡“咱家不过是一面旗帜。”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一面绘着髅头的旧旗。皇爷把它插在这里,是要让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勋贵、还有那些自以为在地方上能呼风唤雨的巨贾们看清楚一一连我魏忠贤都只能乖乖地听令行事,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这是用旧人之威名,立新朝之法度,震宵小,让那些腌泼才不敢轻举妄动。这叫杀鸡敬猴”,只不过,咱家这只鸡老了些,凶了些,也更为好用些。”
李朝钦闻言,只觉得一股寒气弥漫全身,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他只觉得这是皇帝对魏忠贤的恩宠与倚重,却没料到背后竟是如此冷酷的帝王算计。
魏忠贤的话锋陡然一转,尤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你再看看南边。秦良玉,一个女将总领南方军务,节制数省兵马。她忠勇无双,可她是什么出身?石柱土司!手下全是她的子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