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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贞观梦(2 / 3)

后来褚遂良得帝器重,累迁黄门侍郎与中书令,但至高宗朝时,这个年轻的帝王并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他太过清亮,太过耿直,也或许只是因为不喜欢父亲留下的顾命之臣,于是寻了个理由将他外放。但是未经数年,高宗下诏于大雁塔底端立二石,需有人书丹太宗皇帝撰写的碑文,非造诣登峰造极者不可担当此任。放眼满朝,即便褚遂良远在京外,也无人敢越过他之前主动请缨。李治亦清楚唯独他能不负众望,只得将他从地方上召回,顺带展示帝王宽广胸怀。

数日雕琢,《雁塔圣教序》终成,褚遂良搁下笔墨,闭目饮尽杯中冷酒,却未有意料中如释重负之感。

旁人与他皆知,这是他作为书法家一生的巅峰,无论是之前,抑或将来,终其一世都将无法再超越。

他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了。

甚至于放眼晋唐,放眼之后千年,亦少有作品能与之匹敌。史赞,此碑若仙露明珠,罗绮婵娟,波拂如游丝,为有唐各碑之冠。赞辞极尽华美,可是李惜愿看不到了。

若她目睹,必将双眸泛光,扬唇笑嘻嘻说遂良老师不愧是得了王羲之真传,可又不拘泥于王羲之,写出了他自己的风格。所以即便他后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仍然会遗憾地想,他最好的作品,她终是未能亲眼得见。

而他所能为李惜愿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收集她散落在各处的笔迹,珍重地保藏于家中秘阁,于夜阑人静之日,常取出阅看描摹。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正在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两难局面。高宗对武昭仪的偏爱已经到了挑战世俗的地步,他甚至意欲无过废后。李世勒的态度最为微妙,他第一个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与我无干。李治询问时,亦只是一句淡淡的回答:此陛下家事也,何须更问外人?这自然是他李治的家事,他欲扶何人为正妻,欲让何人伴于身侧,自是与外人无干。

可这决然不仅仅是家事。

李世勒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褚遂良却只记得李世民于含风殿托孤,病榻上将大唐的未来交付于他与长孙无忌之手,李治抱着无忌的脖颈大哭,说父皇怎舍得就此去了。

他怎可能会袖手旁观。

旁人皆劝,长孙无忌身为舅父,理应由后者率先进言。他答,如若事态不顺,不可让陛下落得对舅父不敬的名声。又劝,也可先请李世勖进谏。

他又答,不可令陛下背负治罪重臣的骂名。他说,我深受先帝恩遇,若我不去,何以对得起先帝的在天之灵。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贞观与先帝,李世民逝时,他在挥毫写就《太宗哀册文》的归家途中,竞骑马误入他人宅邸而未有觉察。李世民于他而言,是君王,是知音,更是他心甘情愿追逐至终了的日光。可惜他的太阳落了。

斯人斯时俱去,此身何寄,他所能做的,唯有以死相谏。于是他第一个入殿,当着诸臣之面,极力反对废后另立。又将笏板置于殿阶,叩头以至于流血,道:“今臣还陛下此笏,乞归乡里。”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李世勒置若罔闻,于志宁唯唯诺诺,独他决然执拗。李治大怒,武昭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于帘幕后高呼何不杀此恶人,幸得长孙无忌急劝:“遂良受顾命,有罪不加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共同反对立武的裴行俭左迁西州,而褚遂良初贬潭州,再黜桂州,高宗与武后犹不解恨,最后一纸诏令追贬五千里,将他逐去了比岭南更远的爱州。

爱州风俗虽蛮荒不灵,少有开化,然居民听闻这位新任刺史之前乃当朝宰相,一朝跌入尘泥,皆含敬重,常有人谒见探访。有小子不远千里背着行囊过来,请求拜入他门下习字,褚遂良本就无事可做,当即慷慨应允,倾尽所学予以教授。

小子悟性颇强,无几月技艺大进,其有一妹,见兄长进展神速,不禁心向往之,捧着干肉束修也来求学。

那女孩杏眸澄亮,自称在家中习练数年晋碑,只盼点拨一二,诚恳态度倏然将他打动,于是他亦接受了。

女孩天赋甚至比其兄更高,将欧虞二人诸帖学罢,其兄笑问她更爱哪一帖,女孩答,欧虞皆是大家,然我最爱褚老师的雁塔,自有空灵萧散之美。其兄注视她笔下才书罢的作品,墨痕未干,仍泅染溢淌,因爱州地处偏僻,购不得上好生宣,只能以下等纸将就练习。怪不得你的笔法皆似雁塔。其兄笑道。

说者无意,正在洗笔的褚遂良闻言,陡然心窒,笔尖忽停。无怪乎他恍然常觉雁塔纵出于自己笔下,仍宛在何处见过。无数次夜里执灯观摹李惜愿字迹,那用笔、顿挫与转折和自己有着奇妙的关联,不知是她似了自己,抑或自己像了她。原来即便未亲眼见到雁塔,她已字字皆似雁塔。然而无论是欧阳询还是褚遂良,都不知在后世月上柳梢的人定时分,都有一神情专注的少女,抛却世俗喧嚣,伏案静静临摹他们的字帖。直至夜底的寒风吹入窗棂,卷起一角宣纸作出簌簌响动,似是一场于灵魂深处发生的对话。

「那你又何以执着此道?」

「废纸三千,只求一笔神似古人。」叩开欧阳询家门扉的那晚,老者问她为何拜师,少女轻灵眉眼染上庄重,凝视老者的瞳目如此作答。那绘卷之人,终究也入了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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