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遥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看到的便是黑衣的影卫沉默地跪在她的面前,头颅低垂,脊背挺拔,
她能看到邵衡垂落下来的发上蘸了枯黄的碎叶,
她能看到邵衡拢在身侧的手上沾了污泥,
她能看到邵衡筋疲力竭之后满身的狼狈,
却有些弄不清楚,眼前这一幕究竟为何。
她下意识地问,“什么?”
意料之外的反问让邵衡抬了抬眼,仅只小心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少女,复又将视线落回满地枯叶。
他从来都不是心思玲珑之人,揣测不出医师所说究竟何意,便只能在过往的经历中翻翻捡捡,找出最接近最不会错的回答,
“属、我、……违逆医师大人的命令……擅自行动……惹大人动怒……”
跪地自省,自陈过错,这是邵衡熟悉也做惯的事情。
源自过往的、被规训出来的本能压下连番变故和白衣少女带来的错乱感,逐渐占据上风,
开始时还有些磕磕绊绊的话随着熟悉的流程而变得流畅起来——
这样才是正确的,才是理所应当。
邵衡以最严苛的准则审视过往的一举一动,
如同最冷酷的判官,不放过任何一点错处,而受审的刑犯,正是他自己。
一桩桩,一件件,
大到违逆卧床修养的命令,小到弄脏了医师纯白的衣衫,
所有这些过错堆在一起,按照规矩,他该要被凌迟千百遍,被折断了四肢剃尽血肉,再把那残肢扔去荒野任野兽啃噬,
“……任凭处置。”
邵衡默默在心中累记该受的刑罚,以这四个字作为终结,静默地等待来自上位者的宣判。
静默的山林中,他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路遥安静地听着邵衡一笔一笔数着他的错处,心思渐渐飘去了别处。
自她把人捡回来,这人不是在昏迷就是在沉睡,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又直奔林中山崖而去,她还是第一次听邵衡这样喋喋不休讲一大串,说的却是自陈己罪任打任罚。
一个人怎么能从这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里挑出这么多的错处来呢?
还是说,所有的影卫死士都如眼前之人这般,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吗?
这人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近乎寻死的话来?
路遥走近邵衡,毫不意外的只看到男人漆黑的头顶。
她歪了歪头,伸出手去,指骨抵在邵衡的下颌,由着自己的心意逼迫他抬起头来。
“任凭我处置?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路遥收紧了手指,猝然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有漫天阴云翻涌不休,细看时但见那里分明沉静似水,什么都没有,明明说着自轻自贱自暴自弃的话,这人眼中的神情镇定依旧,仿佛他没有一身狼藉跪在污沼之间,亦不曾三言两语之间把自己踩进泥里。
平静,卑微,
强大,可欺,
求生,向死,
截然不同又相互交织,宛如道道锁链紧紧绑缚黑衣影卫的躯体,早已和血肉融为一体,
如此绝望,如此矛盾,路遥忍不住想要探寻更多,想要撕碎这人平静的表象,看看掩藏其下的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任凭处置,便是说,我可以喂你喝下药效不知的毒药,”
路遥松开钳制邵衡的手掌,以指尖轻轻拨开落在他眉间的发丝,随后手指向下,滑过影卫精壮结实的胸膛,一一点过他身前足以致死的穴位,
“可以在你身上试效果不明的针灸,”
要害处被人如此触碰,生死搏杀间磨砺出的本能叫邵衡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动、紧绷,他难耐地喘息着,竭尽全力克制搏命的冲动。
只可惜,恶劣的医师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纤长的手指继续向下滑动,停在轻颤不止的腰腹,以指代刀,虚虚划出一道竖直的“伤口”,
“甚至,可以把你活着开膛破肚,看看这皮肉之下的心肝脾脏、经脉纹理……”
路遥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再仔细不过地盯着邵衡。
黑衣的影卫瞳孔似有一瞬的涣散,在少女的靠近中,他克制住身体仅有的、微不足道的反抗,眼眸低敛,平静似古井无波,高大的身躯沉默地跪倒在少女面前,如野兽袒露出脆弱柔软的腹部般,展露出完全驯服的姿态,
“邵衡……任凭医师大人处置。”
最初的最初,他选择逃离幽冥间,不惜叛主、不惜被同僚追杀,仅仅只是因为玄廿在临死之际曾经说过,
“……要是还有机会,能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该有多好……”
虚弱的影卫躺在狭窄单薄的木板上,从上到下布满了撕裂的伤痕,密密麻麻的伤一层叠着一层,